OF1B-EP4：伊利亚特（11）
【最高统帅的一大缺点是，他在战争期间从未亲自视察过前线部队，也没有目睹过部队的作战行动。】——格奥尔基·库可夫《回忆与反思》第一卷第十一章，1969年初版。
……
“轮到你出牌了。”罗根·谢菲尔德把两张红桃2甩到了半空中，提起了飘在身旁的酒瓶，“也许我们下一局该试试新奇的玩法，比如同时下多种象棋。快点。”
马尔科姆·格兰杰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手中仅剩的两张扑克牌，艰难地摇了摇头。桌子另一侧的罗根飞快地将手牌出示给了战友看，又将酒瓶推回了老格兰杰一侧，还不住地夸奖对方的酒量实在是好。
“当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您特别能喝酒。”老格兰杰给自己倒上又一杯伏特加时，罗根则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他和生前的老格兰杰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厚，因为那个时代的合众国各军种每一代参谋长几乎都是从战火之中走出的。马尔科姆·格兰杰的名声更多地来自于在GLA崛起带来的危机，王牌飞行员的身份顶多锦上添花罢了。“这种烈酒在我看来已经和酒精差不多了。”
“说来话长。90年代初在伊拉克打了一仗之后，为了说服俄国佬撤走部署在中东的那些导弹、消灭已经不听使唤的游击队以及全面停止对外出售先进战机，我花了很长时间在酒桌上和他们博弈……这么不光彩的事，不仅我不想提，我的上司和下属都不想提。合众国还有自由世界明明已经赢了，却还要牺牲军官的肝和胃，这不是笑话吗？”又喝了两杯伏特加的老格兰杰脸色一沉，对着罗根连连摆手，“下一局比什么？同时下多种象棋这个想法很不错，我们可以试试。”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脸色比老格兰杰更加阴沉的麦克尼尔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罗根见状，拿过装有伏特加的酒瓶，上前询问麦克尼尔是否要加入他们的奇特酒局中，但麦克尼尔一声不吭地绕过罗根，来到附近的睡眠舱旁径直躺了进去。
“喂，你先等等。”看麦克尼尔兴致不高的罗根连忙把麦克尼尔拖了出来，“……看到你这张堪比死人的脸，我就知道你说过的大家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所以我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去考虑我们接下来要不要按先前定下的计划走。”麦克尼尔看上去很疲惫，比指挥宇宙战舰连续作战一个星期且日均睡眠时间不到两个小时还要疲倦，“……就一会，不会耽误大事的。”
“真不想听到这种话。”老格兰杰收起了扑克牌，他和罗根的休闲时间结束了。“我还以为俄国人会更强硬一些，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
“强硬的态度只是用来争取权力和资源的筹码而已。”罗根伸出右手在嘴唇前方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他们也得为这场战争结束以后的事考虑。”
一切的根源在于地球联合军攻打月球外轨道太空基地的首次战斗宣告失败，这对已经长期连战连捷（不考虑实际损失）的地球联合军将士们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过去几个月来地球联合军不论承受多少损失都可以确保基本完成作战目标，因此攻打端点基地失败可以称得上地球联合军开始太空战场大规模反攻以来的首次失败的战役。不仅如此，【丢卡利翁号】受到重创一事同样影响了地球联合军的士气，而且地球联合军的指挥官们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封锁消息、阻止不利信息顺着各个作战部队蔓延开来。
【丢卡利翁号】受到重创之后，地球联合军难以在仅能投入少量太空舰艇的月球外高层轨道取得突破，快速攻打月球基地、将火星军驱逐出地月圈几乎成为了不可能的任务。好在地球联合军还通过拦截从火星飞往月球基地的补给舰成功地阻止了敌军获取外界物资，但谁也说不清月球的敌军还能坚持多久。仍然牢固地掌握着主动权的地球联合军便在这时大度地表示，尽管他们大可以下令全体太空军不计伤亡地发起总攻、一口气摧毁月球基地，为了避免双方都在这场结果一目了然的不必要的战斗中付出更大的代价（尤其是地球联合军一方），仁慈的地球联合军高级将领们宽宏大量地向迟早必败无疑的火星军抛出橄榄枝、提议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争。
地球联合军的将士们以及背后默默地支持他们的地球各国公民们固然有着和敌人血战到底的信念，而军人得到的通知和地球联合军最高统帅部向民间公布的版本有些区别。按照这种内部口径的说法，地球联合军决定停止强攻而进行谈判，不是仅仅由于什么爱惜士兵性命之类的早成了陈词滥调的借口，而是火星军威胁要在极端情况下将月球残骸砸向地球。由于地球联合军目前尚无任何手段阻止敌人的疯狂报复，最高统帅部这才不得已主动以和谈的声明稳住敌军、避免天杀的火星人再狗急跳墙。
平民为眼前的胜利而暂时满足、寄希望于军人在谈判桌上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并将火星军的威胁抹除，军人也同样接受了最高统帅部因敌军终极威慑而不得已和谈的说法。然而，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切在麦克尼尔眼中却有完全不同的意味。通过莫伊谢耶维奇准将偶尔泄露出的情报以及【米夏利翁号】从某些可疑的火星军或地球联合军太空舰艇的通讯中截获的内容，麦克尼尔断言，这是那些已经借助第一次地球-火星战争以来的非常状态成功地掌权十几年并从中获取了巨大利益的军人、政客、商人为了继续合理合法地垄断一切而精心策划好的戏码。
“奇怪。之前是他说普莱斯将军把俄国人想象得太坏了，现在又轮到他把俄国人往又坏又蠢的方向去想象了。”老格兰杰最近对麦克尼尔的强硬态度有不小的意见。他小声对罗根说，地球联合军是无法组织一支足以攻陷火星的远征军的，其中的不确定因素过多。“当然，我没有给俄国佬辩解的想法，毕竟我真的和俄国佬打了那么几年……可是，就凭最高统帅部突然在这时候释放出停火和谈的信号来断定那是某些大人物为一己之私而定下的阴谋，也太武断了。我看他的偏执程度可不比普莱斯将军低。”
“我同意迈克的观点。格兰杰将军，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最高统帅部原本就打算和谈，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罗根又摘下了墨镜，他和老格兰杰在收复北美的作战行动中各自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并因祸得福（取决于当事人的看法）取得了能够帮助他们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的义体装备。还好目前没有出现地球联合军士兵为了得到类似的机会而自残的案例。“非要趁着【丢卡利翁号】被重创的时候发表声明，无非就是为了找个最方便的借口说服公众罢了，因为诸如什么火星军威胁要把月球残骸砸过来之类的内部消息一旦公布出去可能引发广泛的民间恐慌或是极端强硬派崛起……就适得其反了。你看，我军每次只能在那一片太空区域投入几艘舰艇，如果没有【丢卡利翁号】这样的先进宇宙战舰就根本没法突破，派其他太空舰艇轮流强攻也只是浪费时间和白白损失更多士兵以及武器装备罢了。听上去是不是还很合理？”
“合理——就怪了。”老格兰杰叹了一口气，他活动着机械义肢，眼神愈发地忧虑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对不对。实现和平是好事，但如果这个时候实现和平会导致现状持续下去、给俄国人更多的借口实施全社会的高度军事化……难道真的非要打到火星、把沃斯帝国彻底消灭才能解决问题？这样不就和尤里·纳尔莫诺夫的想法一样了吗？那家伙认为必须先把全世界都纳入掌控之中才能解决俄国——可能届时得改名叫什么地球联邦之类的东西——的内部问题。日本人也差不多，都说战争结束之后一定先从内部整顿。去他*的。”
“感谢你们的踊跃讨论，我已经睡醒了。”罗根背后的睡眠舱猛地弹出，麦克尼尔转眼间飘到了老格兰杰身旁，“听上去你们在我休息期间已经达成了共识，这是再好不过的。虽然事态的发展让我无比痛心，为了不让这个平行世界的人类文明陷入持续的停滞、内耗和衰退，也为了给十几年前被火星人畜生差点直接从地球上抹去的合众国复仇，我们必须走这条路。”
老格兰杰刚要对麦克尼尔说些什么，就被罗根阻止了。戴着墨镜的原GDI海军陆战队指挥官笑着告诉麦克尼尔，停火和谈正适合成为推动地球联合军将战争进行到底的契机。沃斯帝国的火星贵族们自导自演了刺杀艾瑟伊拉姆公主的闹剧并嫁祸于地球一方以发动侵略战争，目前是地球诸国的公民们广泛认可的事实。民意对于和谈的接纳，无非来自于持续强攻月球基地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不对称巨大损失以及些许和终极威慑手段有关的谣言。然而一旦火星人再度出尔反尔、彻底透支其本就所剩无几的信誉，地球联合军的愤怒将会疯涨至连同归于尽的恐惧都无法将其压制的地步。
“你不要拦着我！”终于找到发言机会的老格兰杰气喘吁吁地叫罗根让开，“麦克尼尔，我在原则上赞同你的想法和决定……有些事，我需要确认一下。为什么一切这么巧合？敌军释放出他们还藏有把月球残骸砸向地球这等终极威慑手段的消息，和【丢卡利翁号】被重创，几乎就是先后发生。”
“因为……您应该还记得我们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敌人的小动作。我是在确认了敌人的虚张声势之后，才把借口递给上面那些人的。”麦克尼尔面不改色地直面老格兰杰的诘问，他自觉问心无愧，“没有必要纠结于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它都不能让俄国人，或者说得准确些，是地球联合军一方的那些大人物的丑恶面目有所改观，不是吗？托他们的福，我们暂时得到了信任。”
“好，我明白了。”老格兰杰有些埋怨地瞪了罗根一眼，戴着墨镜的后者则面无表情地坦然直视前方，来自王牌飞行员的锋利视线不能使他有半分动摇，“……真是的，我有点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或许你们日后所处的确实是一个更残酷、更绝望……更需要不择手段才能活下去的时代。”
“不，您错了，马尔科姆大叔。我是为了让那样的时代不再出现才会这么做的。”麦克尼尔咳嗽了两声，暗示战友们结束不必要的争执，“你们觉得核爆炸怎么样？比普通的爆炸要更加震撼人心、更加体现出火星人的丧心病狂和不可救药。温和派、主和派、妥协派还有想要借助对峙的现状继续掌权的那些家伙一起灰飞烟灭之后，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夺回火星。”
罗根赞许地点了点头，从制服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给麦克尼尔展示自己调查到的情报。“我之前考虑了多种方案，觉得从我军的太空基地往月球运核弹还是太危险了。且不说消息败露之后我们肯定难逃一死，那对我军的公信力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核弹要从火星军一方出，这样更安全些。我看我们可以把这任务交给普莱斯将军，作为他取信于我们的证明。至于他要用什么来取信我军……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好。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我们的努力就会全部白费。”麦克尼尔粗略地看了一遍罗根用各种暗语或似乎指向某个具体敌军据点的作战计划写就的真正行动方案后，满意地关闭了屏幕。他永远可以信得过罗根的头脑和胆识，而且还不必担心罗根背叛他，虽说罗根的某些行为仍然令他十分在意。“罗根，马尔科姆大叔，你们不要插手。这是我的战斗，完全出自我的私欲。你们只需按照原先的流程继续训练部队、等待战争重新开始的那天就好。”
说罢，麦克尼尔示意罗根关掉防窃听装置，又收拾好身上的个人物品，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你忘了吗？这种事以后交给我就好。”背对着麦克尼尔的罗根冷笑着，“刚才你那句话，我要做一点小小的改动。这是我们的战斗。”
“我已经——”
“如果你有本事在整个过程中不假他人之手、不让可能到来的追责落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身上，我就同意你那自大到没底线的说法。不然呢，你就老老实实接受自己没法同时负责那么多工作也没法全都做好的现状。”罗根的口气软化了些许，“别逞强。想去【丢卡利翁号】看望他们，那就趁早去。没必要太内疚，说到底，向他们开火的是敌军又不是你。再退一步，该为此内疚的也是我。”
“多谢。”
“你呀……所罗门也会这么说的。”罗根推了一下墨镜，“他管情报机构那几年，我最喜欢做的就是看他面露难色又不得不放手让我的人去行动的样子。死人真是很好用的工具啊。”
地球联合军引以为傲的主力宇宙战舰【丢卡利翁号】，于2015年8月攻打端点基地的过程中遭到敌军激光炮重创，舰上伤亡情况惨重。除此之外，其舰载太空战斗部队因首次遭遇数量占优势的火星军新型甲胄骑士机甲围攻而同样承受了不容乐观的损失——具体来说，只有火星军一方人称【橙色恶魔】的界塚伊奈帆受了轻伤，其他驾驶员和飞行员不是在交战过程中重伤就是丧命。
长期以来，【丢卡利翁号】对于地球联合军之中的非俄国人出身将士们都有着非凡的意义。这艘宇宙战舰上的乘员大多来自先前冷战时代与俄国处于敌对阵营的国家，他们所取得的每一个胜利仿佛都是合众国、日本等国的军人获得的共同胜利。如果再考虑到地球联合军一直以来的有意无意刁难和摆脱了对【丢卡利翁号】吸引敌军注意力的依赖后对它的冷落，【丢卡利翁号】取得那些战果就更加难得了。这一切都伴随着那次失败化为乌有，可怕的不是舰体被严重破坏或是舰载甲胄骑士机甲和太空战斗机损失殆尽，而是那些兢兢业业地战斗到今日的老兵和熟练技术军人也一并丢掉了性命。
麦克尼尔首先拜访了还在休养中的舰长马格巴雷吉上校。宇宙战舰被激光炮命中时，有瞬间熔化后又快速冷却的金属碎片插进了她的头部。经过【米夏利翁号】的全力搭救和低层轨道太空基地的太空军野战医院尽力抢救，她才终于保住了性命，并接受了在脑部植入某些装置以代替受损功能的安排。
“我恐怕……以后很难再指挥这艘宇宙战舰了。”身体虚弱的上校听说麦克尼尔前来探望，坚持亲自下地迎接。她诚恳地对麦克尼尔说，没有麦克尼尔等人当时的营救，【丢卡利翁号】船员的存活概率还会进一步下降。“没想到本舰被重创反而成为了停火和谈的开端……有点遗憾，不过就此结束战争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不，没那么简单。我向您保证，这一切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为了十几年前惨死的一亿多同胞，我已经发誓要将火星人统统歼灭。”麦克尼尔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害怕藏在那双眼睛中的拷问会让他很快将自己认定为历史的罪人。明明当初做决定时没怎么犹豫，真正见到受害者时他仍旧有些心虚。“尽快好起来吧，我不希望看到俄国佬去开那艘船……那可是我们的船啊。未来若是合众国还有复兴的那天，这个名字该和【列克星敦】一样具备特殊的意义。不，肯定会有那天的。”
“或许进入博物馆也不错。”马格巴雷吉上校的右臂一直在不规则地颤抖着，一旁的麦克尼尔能看得出她已经在尽力控制那只不听话的手臂了，“关于【丢卡利翁号】……不见咲中校在回国期间取得了一些意外的进展，不知是否对接下来的行动有帮助。”
病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麦克尼尔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有些冒犯地指了指对方的脑袋，提醒马格巴雷吉上校注意头脑中由俄国人安装的植入装置。
“无妨。目前的敌军由扎兹巴姆伯爵指挥，这份情报是用途仅限于对他本人发起挑战和质疑的武器。”上校说到这里，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了一顶假发，样式和她先前的发型相同，“具体用途就由你们来定，我相信你们的决心和能力。”
半信半疑的太空武装登陆舰指挥官又试探性地询问对方能否想办法在【丢卡利翁号】接受维修期间暂时把剩余船员调动到【米夏利翁号】上，这时他忽然想起来在火星军的宣传中被英雄斯雷因·特洛伊亚德男爵击退的【橙色恶魔】在战斗结束后就没露面过。既然界塚伊奈帆是罗根的情报来源和重要技术支持伙伴之一，麦克尼尔没理由让另一个令火星军闻风丧胆的战斗英雄被闲置或被吸纳进入其他部队。
“我们需要他。谢菲尔德少尉的义眼或许还得靠他更新功能呢……还有格兰杰少尉身上那些东西。”
“界塚准尉他……可能……”马格巴雷吉上校欲言又止，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自己指挥的宇宙战舰上那名王牌驾驶员的近况，“……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状态。”
“是另一位界塚准尉牺牲了吗？”麦克尼尔眉头一皱，他记得自己之前没有在准许发表的战死人员名单中找到伊奈帆目前唯一在世的亲人界塚雪（KaizukaYuki）的名字。重伤后经长期抢救后死于伤势过重的军官或士兵一般不会直接按战死公布死讯。“如果是那样，我可以理解。”
“不，那反而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陪在病床之前照料重伤员花费的时间可能比走出亲人逝去的阴霾更久。”马格巴雷吉上校突然咳嗽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咳……你去……咳咳……和他……咳……地址给你。”
麦克尼尔辗转来到界塚雪的病房外时，看到伊奈帆一个人留在外面的走廊里望着窗外的地球发呆。他向【橙色恶魔】打了招呼，追上前去，不由分说地请对方暂时加入自己的队伍。
“我能体会到你现在的痛苦，我有个弟弟也……来吧，我们一起把几乎夺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的敌人烧个一干二净。不把他们杀光，以后只会有更多人失去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父母。”
“最高统帅部已经发表了停火和谈的声明。”
“那又怎样？”
伊奈帆静静地看了麦克尼尔几秒，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与自己有相同名声的【大天使】仅为了个人理由而私下交谈。
“谢谢你们当时立即赶来救援。”
“我们在尽我们的义务，希望你们也能做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