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C-EP2：北落师门（11）
【合众国的农业官僚数量现在比农民还多。】——沃伦·富勒，2004年。
……
P.D.324年1月下旬，结束了多特殖民卫星群谈判工作的天西贤治终于得以返回地球、参加那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听证会，和他同行的还有兴致不高的吉尔斯。在不久之前结束的多特殖民卫星群劳工权益谈判之中，以扎迪耶尔、老格兰杰、吉尔斯等人为首的加拉尔霍恩军官们的努力被认为是阻止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爆发的主要因素之一，他们也被民间誉为间接拯救了几十万人性命的功臣。
“……所以你到底要用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看着我到什么时候？”有惊无险地在大洋洲联邦中央议会经受住了听证会考验的天西贤治打算借机给自己放几天假，他的想法也得到了吉尔斯的赞同。然而，当天西贤治在乘车离开中央议会大厦的路上发现吉尔斯仍然无精打采时，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这时他仿佛想通了老格兰杰借故继续调查加拉尔霍恩军人在地球圈殖民卫星运营过程中违规行为而留在多特殖民卫星群的原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也许天西贤治说得对，自己该为目前的进展而满足，吉尔斯想着。扎迪耶尔被公众舆论视为靠着其父扎尔姆福特上校的庇护才拿下首功的纨绔子弟，而老格兰杰由于一些个人原因并不愿意强调自身在谈判过程中的作用——过于高调对于监察局的其他军官们来说可能不是个好消息。这样一来，吉尔斯·普莱斯就成为了公众认知之中那个一手制定了新规则、阻止了加拉尔霍恩大开杀戒并为多特殖民卫星群的居民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的英雄，而他确实也在非洲联盟的不同新闻媒体中找到过类似的说法。
但他还是感到有些无力和不满。功劳是他的，这没错，然而全世界的目光在那时都被麦克尼尔吸引了。哪怕麦克尼尔本人并没有在谈判过程中做出任何贡献、参与制定任何条款，那些因麦克尼尔的举动而产生希望的人们仍然热烈地吹捧起这位此前在舆论中并没有什么亮眼表现的青年军官来。【加拉尔霍恩的良心】、【顺应民声的旗手】……这些称号只会让加拉尔霍恩贵族们分外恼火和难堪。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当吉尔斯还深陷于自己的失利中难以自拔时，天西贤治正在愉快地考虑这次的度假地点。天西机械公司的员工们都有许多受到公司规定保障的福利待遇，带薪休假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天西贤治本人在多特殖民卫星群的谈判中打响了天西机械公司管理层工作强度比普通员工还高的名头，这些对外宣传从来都不会影响他的个人选择。想必那些为他尽心尽力地服务的员工会理解社长的。
“澳大利亚是个好地方啊，就是在厄祭战争的时候打得有些惨。”每当天西贤治看向如今的地球世界地图时，他的目光都无法绕开位于澳大利亚的巨大缺口。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战争给地球留下的创伤之一，如今它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吉尔斯爵士，跟我再说说上个平行世界的地球吧，说说那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你在新西兰的乡间别墅里也挂一张世界地图，我实在佩服你的雅兴。”来到窗子边呼吸新鲜空气的吉尔斯阴阳怪气地对天西贤治说，怪不得天西贤治等人能在战败后的十几年内重新集结起足以发动叛乱的军事力量，想必是连去洗浴店接受黑帮特殊服务的时候都在思考天下大事，“……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就免了吧。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等待时机。冲突爆发之后，不管是加拉尔霍恩内部的各个派系、想要重新掌握武装力量的四大经济圈还是各种雇佣兵组织和宇宙海盗团……都会需要我们的武器装备。混乱的世界正是为有能者准备的舞台。”站在世界地图前叉着腰、一副睥睨众生姿态的天西贤治傲慢地说，该仔细思考下一步打算的是吉尔斯，“想不出来也无所谓，就安心享受生活吧。这里看着偏僻，但只要我和公司那边还有本地的相关组织打个招呼，他们就可以把你想要的一切送来……哦，考虑到你的口味，从西欧那边运女人过来有点难办。”
“少说几句。”吉尔斯脸色一黑，他着实觉得天西贤治的玩笑已经越界了，“我的审美是有些个人的特点，那也总比某些人很不情愿地跟一个老得快要裂开的女人——”
发觉自己再这样说下去会和天西贤治陷入无休止争吵的吉尔斯强行中止了自己的讽刺，而天西贤治也很识相地停止了反驳。两人彼此之间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而后由吉尔斯首先提议骑马去外面兜风。这是属于他们的专用娱乐：那些埋伏在别墅周围的天西机械公司保安们与此无缘。
天西贤治驾驭马匹的能力不亚于吉尔斯，后者在生活中完全用不上这项技能时为了给日后的贵族生活做准备而额外学了包括马术在内的一系列【上流社会娱乐】。生前和天西贤治也算得上知根知底的吉尔斯了解过天西贤治在美国生活时的经历，据说天西贤治的马术还是和达郎皇帝一起学的。仅从天西贤治能熟练地像操控任何机械那样驯服看似凶猛的烈马这一点来看，吉尔斯有理由相信那个传言的真实性。
“库赞少校之前还说过要送我一匹马，现在也没戏了。”两人骑马在附近的树林外转了转，又向着海岸线前进。蔚蓝色的天空，熟悉的海风，真正的纯天然食物，无忧无虑的慢节奏生活……这些在地球上司空见惯的东西放在地球圈之外，即便对于诺曼·伯恩施坦一般的火星圈权贵而言依旧是奢侈品。“得把那匹马赚回来，不然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谁那里赚回来？”
“当然是伊修上校了。”吉尔斯不假思索地提到了地球舰队司令卡尔塔·伊修的名字，“她下了死命令，要歼灭那天非法进入地球的一切危险分子。到时候她不会拒绝我这个击败过高达的MS驾驶员加入战斗的。等落到SAU的那些解放战线游击队全军覆没之后，就该轮到那什么铁……铁……”
“铁华团。”
“对，铁华团。这日语发音就是难读些。”吉尔斯双手一紧缰绳，他骑着的白马也跟着他的节奏快速穿过了草坪，“这群火星的少年雇佣兵确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地球舰队的迎击中逃脱的？提瓦兹就算管得再宽，也不至于能命令地球圈的加拉尔霍恩部队不还手吧？”
“因为伊修上校的亲卫队长是个满脑子骑士精神的蠢货。”天西贤治回忆起当天的情况就想笑。“……对，你那时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怀疑人生呢，我和格兰杰了解得稍微多一些。半废弃的仙人掌-3殖民卫星发生大爆炸之后，大量太空垃圾顺着轨道向下掉落，正好就和铁华团的飞行路线重叠了。”
——由于加拉尔霍恩成功地进行了情报封锁，地球圈的居民们并不了解和多特殖民卫星群的谈判和对峙同时进行的仙人掌殖民卫星群镇压行动。在那场较为失败的镇压中，许多用非法手段偷渡而来的解放战线士兵成功地劫走了加拉尔霍恩提供给罢工工人、用来诱使罢工工人率先动武以制造镇压借口的武器并随后强行向地球突围，库荻莉亚和铁华团就是在这时趁乱转移的——多特殖民卫星群的加拉尔霍恩驻军当时正在应友军请求赶去支援。
“……总而言之，地球舰队派出的小股拦截部队选择了优先对付坠落物，铁华团也一样。”来到距离海边不远处的天西贤治重新披上了黑色外套，这里比他们方才居住的地方要凉爽许多，“就在我们都以为他们的合作要持续下去的时候，铁华团又突然撤退了，而地球舰队那边的指挥官拒绝追击，于是铁华团就成功地和他们那艘不知从哪抢来的破船一起逃走了。照当时的飞行路线来看，估计是落入大洋洲联邦境内了，也不知躲在哪里。他们要是想去阿布罗，免不了要大费周章。”
“按原计划去阿布罗又有什么用？谈判？跟谁谈判？阿布罗大选早都结束了，去年执政的【阿布罗改革进步保守社会联盟】（ARPCSU）又拿下了压倒性的多数席位。他们这时候过去无非就是——”非常熟悉威斯敏斯特式议会制的吉尔斯说到这里，猛然间察觉到他似乎把库荻莉亚一行人想象得过于简单了。铁华团也许只是一群不识字的少年雇佣兵，甚至库荻莉亚自己也可能只是脱离了父亲的庇护和指导便无法看清局势的幕后，但他们背后的那些庞然大物——提瓦兹还有火星本土一直支持库荻莉亚的大商人——不大愿意看到先前的投资付之东流。“……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这是他们计划好的。天西，那个老不死的男人是不是还躲在大洋洲联邦呢？”
天西贤治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吉尔斯要说的那个名字。依靠俗称【长生不老药】的能够提高预期寿命的药物成功地延长寿命的大洋洲联邦权贵不在少数，这些寿命将近两百岁的老人仍然想尽办法要延长生命、继续向世界彰显他们无与伦比的支配权和高人一等的地位。其中，与阿布罗有关的最知名人士莫过于数年前曾经担任阿布罗总理、如今在大洋洲联邦境内避难的莳苗东护之介（MakanaiTogonosuke）。考虑到对方在任期间表现出的对火星自治运动同情态度、对库荻莉亚本人的高度评价，库荻莉亚和铁华团一行人前去寻找对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主要和大洋洲联邦的客户们打交道的天西贤治对这位在大洋洲联邦避难的阿布罗前总理也略有了解。出生于P.D.二世纪30年代、原本是大洋洲联邦公民的莳苗东护之介是在所谓【长生不老药】面世后第一批服用的知名人士之一，这种药物的功效在当时没有任何临床案例能证明其有效性的情况下仍然饱受怀疑。因此，莳苗东护之介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之中仍然按照常人的方式规划自己的人生，继承了父辈的产业并巩固了其家族在大洋洲联邦的商业地位，自己也以能够慧眼识人的具有卓越直觉的投资专家身份闻名遐迩。
等到媒体发现那些比莳苗东护之介年长得多的第一批服药者纷纷成为百岁高龄老人且依旧精神抖擞、身体健康时，这位大洋洲联邦知名商人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了。对于位居社会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能够拥有数倍于常人寿命且逃避疾病之苦的不满迅速蔓延开来，莳苗东护之介也没能置身事外。虽然异议很快在加拉尔霍恩的暴力镇压下平息了，不久之后此前一向和政坛没什么瓜葛的莳苗东护之介便出人意料地宣布要从政。他在记者发布会上表示，为社会带来了如此多争议、俨然成为部分群体眼中痛苦之源的自己有这个义务去化解这股戾气、去塑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而那屡败屡战的从政经历，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然后这家伙花了一百多年才终于当上了一次阿布罗总理，而且没当多久就因为贪污而被迫辞职了。”天西贤治冷笑着说，先在大洋洲联邦处处碰壁、后来转战阿布罗才终于在政治舞台上有所表现的莳苗东护之介对政坛而言更像是个笑话、是个靠长寿群体的噱头和无人能及的资历勉强混出头的平庸之徒（尽管此人先前在经商方面的成就不容否认），“一个已经被认定为逃税大户、进了阿布罗境内就会马上被逮捕和遣返的小姑娘，一群不认字的文盲少年雇佣兵，一个名声彻底完蛋的失意政客……凑在一起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铁华团还有解放战线的游击队突破大气层降落到地球之前，这些因素聚集在一起确实不会给局势带来什么剧烈变化。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发现天西贤治有些【轻敌】的吉尔斯在坦诚相告和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之间，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方才的猜想。这里是大洋洲联邦，是天西贤治的资源以最高效率发挥作用的地方。“镇压火星圈和月球圈的消息刚泄露时，公众是怎么想的？加拉尔霍恩手段过激归过激，至少可以保住大家的安全……可现在呢？”
他索性松开缰绳，双手比划着对面色如常的天西贤治说，加拉尔霍恩地球舰队未能成功拦截铁华团和解放战线游击队，对于长期以来为加拉尔霍恩提供经费的四大经济圈而言无疑是重创、助长了世界各地反加拉尔霍恩运动和加拉尔霍恩怀疑派的势力。
“斥巨资打造的拦截系统，没有发挥半点作用；伊修家族那些装饰华丽的宇宙战舰、那些喜欢喊着整齐划一口号在世人面前表演舞蹈的骑士们，连几个文盲雇佣兵和拿着上一代落后装备的工人都拦不住，你说四大经济圈会怎么想？整个地球圈的纳税人会怎么想？”吉尔斯胸有成竹地说，在任期间推行了一些有助于阿布罗减少对加拉尔霍恩武力依赖政策的莳苗东护之介会在这股怀疑论的推动之下迅速重回公众视野，“这个时候，谁能够快速平息异议、挽回加拉尔霍恩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重新树立存在必要性，谁就是加拉尔霍恩的功臣。有加拉尔霍恩内部派系的重视，我们才能推行自己的议程。麦克尼尔也是糊涂了，公众的感激这种说变就变的东西，又有多少价值？”
吉尔斯说得兴起，冷不防他所乘的骏马不知因什么而受到了惊吓、令他猝不及防地向海滩方向蹿去。担心吉尔斯有闪失的天西贤治紧随其后，好在没能快速反应过来的吉尔斯跟着马向前一起狂奔了一段路之后就被甩了下来。摔得灰头土脸的吉尔斯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一把抓住跳下马来帮他的天西贤治，挣扎了好一阵才终于重新在陡峭的碎石滩上站稳。
“可惜了我这新买的衣服。”脸上多出了几道伤痕的吉尔斯有些心疼地看着休闲装上磨裂的破口，“……得买几件更好的。”
“所以，我并不建议你主动向伊修上校邀功。”天西贤治指着远处还在狂奔的马，说不妨让那畜生先放纵够了，稍后再把它管教好也不迟，“伊修上校是出了名的以貌取人，她手下的亲卫队之中大半是金发美男子——就跟法里德特务少校差不多——凭你这副尊容，就算立了功，领赏的时候恐怕也得排在那十几个亲卫队成员之后。再说，伊修家族、法里德家族、巴度温家族目前的同盟关系人尽皆知，你在讨好她之前先考虑清他人眼中你目前的立场。”
这下轮到吉尔斯愣住了。他光顾着考虑麦克尼尔的左右逢源，忘记了自己原本具有的加拉尔霍恩贵族身份以及和伊欧克·库赞的良好私交（虽然这可能也是他一厢情愿的主观看法）已经限制了他的选择。改变现状，在绝大多数加拉尔霍恩贵族那里都不会受欢迎，像麦克基利斯和加里奥一样锐意革新的年轻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年轻贵族仍然按照家族指导的古老方式生活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照你这样说，我就该眼睁睁地这群盼着加拉尔霍恩倒闭的家伙继续行动？”气不打一处来的吉尔斯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到了他手中就变得无比复杂，难道这也是加拉尔霍恩维持三百年后愈发臃肿繁琐的体系造成的？“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月底的预算会议上ARPCSU就会因反对给加拉尔霍恩提供超额资金而爆发争夺领导权的内部冲突。如果现任领袖因无法经受住执政方内部不信任动议而被迫辞职，就等于要更换总理人选……那么莳苗就会成为反加拉尔霍恩派推举的新ARPCSU领袖和新总理。阿布罗一旦迈出第一步，其他三大经济圈都会跟进。”
“你的想法就和那些加拉尔霍恩贵族一样……停滞不前，满足于现状。”天西贤治不动声色地说，四大经济圈削减对加拉尔霍恩的经济支持甚至断供固然是对加拉尔霍恩的挑战，然而这也未尝不是让三百多年来满足现状的加拉尔霍恩真正迈出成为【国家】这一步的好机会，“在市场上缺乏竞争的垄断企业很容易变得腐化堕落、失去进取心。对加拉尔霍恩这样的军事组织来说，情况也差不多。想把高贵优雅的生活维持下去是需要代价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准备都不是能凭空产生的。”
“比如？”
“你们的大英帝国。”
天西贤治的话带给了吉尔斯新的思考空间，以贵族自居的爵士尝试着从贵族的视角审视这个世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他生活的时代，平民社会已经深入人心，大英帝国所保存着的一切在盟军之中都更像是完全过时的老古董。又或者，曾经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而后返回日本的天西贤治在这方面会有比他更深的体会：处境和英国相似的日本虽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在现代化过程中吸取了许多欧洲经验的日本终究比合众国或法国、德国更接近眼下的加拉尔霍恩所支配的秩序。
两人一面散步，一面闲聊，等待着那匹疯马早日回心转意。又过了几分钟，一度疯狂的骏马终于在撒欢地跑出许久后缓慢地返回了吉尔斯身旁。被一匹马弄得颜面尽失的吉尔斯没有试图对马拳脚相加，也没有做毫无意义的报复。他重新和天西贤治一起骑上了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连马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况是人呢。”吉尔斯意味深长地说，也许自己确实用不着充当追杀铁华团的急先锋，“法里德家族和巴度温家族的继承人都是革新派的新型，而伊修家族的继承人却不是……我看这个联盟啊，迟早得有散伙的那一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