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C-EP1：荧惑守心（4）
【人口贩卖是现代奴隶制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萨尔瓦托雷·阿杰姆贝，2019年。
……
麦克尼尔自认为他已经尽力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加拉尔霍恩木星支部长期的无所作为和地球总部方面对于木星事务的不重视（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早期来自火星圈的收益足以打消许多人继续开发木星圈的念头）堪称积重难返，不要说麦克尼尔和罗根，即便是君特·冯·埃瑟林和马克·谢菲尔德大概也回天乏术。最终，经过了为期两个月的调查和研究后，麦克尼尔十分不情愿地制定了一份在紧急情况发生时通过和提瓦兹合作来确保木星圈秩序的方案。
还有许多事是他做不到的。他不能让那些严重缺额的部队满员，不能把已经被木星支部的军官们私下倒卖出去的武器装备再追缴回来，而且也没法在从地球或火星通向木星的航线几乎被提瓦兹垄断的前提下向木星增兵（而且地球总部的相关机构大概也不会同意）。事情的结果或许在他们出发时就注定了，眼前的成果就是麦克尼尔和罗根所能制定的最佳对策，至少他们还没有被虚假数字蒙骗。为了避免在木星圈或是返航途中再发生些什么意外，麦克尼尔很隐晦地向负责接待自己的军官表示，自己不会把这里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上级汇报。
第二天便有出手阔绰的加拉尔霍恩军官以收藏为名花费2000加拉尔元买走了罗根的墨镜。
木星支部或许会对此感到满意，笑逐颜开地向麦克尼尔道谢的加拉尔霍恩军官们并不清楚他们面前的年轻人将此视为奇耻大辱。总体而言，计划之中唯一掌握在加拉尔霍恩手中的主动权也许是镇压殖民卫星叛乱：麦克尼尔为木星支部重新规划了在各个受加拉尔霍恩控制的殖民卫星内进行镇压的方案，以确保将来可能在其中一座殖民卫星爆发的叛乱不会危及整个木星支部。
必要情况下，即便向整个殖民卫星灌入毒气也无所谓——加拉尔霍恩还保存着许多目前禁止使用的武器，总有一天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多亏木星支部的工作都绕不开提瓦兹，我们才能在基本不被外界怀疑的情况下和他们接触。”负责和提瓦兹私下联系的是罗根，而他也并非要为自己或是麦克尼尔再开辟一门新生意。团队之中唯一拥有企业的天西贤治更需要提瓦兹的支持，如果提瓦兹能够想方设法在法外之地为天西机械公司的货运飞船队提供护航服务并且在火星的半金属矿物采购项目中稍微地照顾一下天西贤治，那么同时还承担着重要科研任务的天西贤治也许有望更快地取得进展。“而你，也该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了。”
“正常人？”爬在桌子上休息的麦克尼尔无精打采地抬起了眼皮，“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一直不是正常人一样。”
“这两个月里你不是在办公就是在视察船坞、太空港、机库、工厂……没有休息过一天，现在整个木星支部都知道你是那种可以在节假日代替所有人值班的良好工具型人才了。”罗根循循善诱地对麦克尼尔说，他并不在乎麦克尼尔本人是否需要休息，重要的是麦克尼尔的所作所为给其他人留下的印象，“我看，你需要表现得像个加拉尔霍恩的军官，而不是从20世纪之前的某个时间点突然被传送到了未来的清教徒工作狂。”
但麦克尼尔对于加拉尔霍恩的内部应酬和娱乐活动并不是很感兴趣。以保护人类文明和守护现存秩序为使命的加拉尔霍恩军人应该表现得更像他心目中的军人，而不是一群贵族——即便是平民出身的加拉尔霍恩军官也想尽办法模仿贵族的言行举止，妄想着这样做就能增加自己成为贵族的概率。如此风气带来的恶果显而易见，遍布地球圈之外的宇宙海盗就是加拉尔霍恩的威慑力在部分地区失效的证据。
“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做些符合身份的事了。准确地说，是我。”又思考了一阵子的麦克尼尔对罗根说，他打算去交易绝卖人的商务中心、市场去参观一番。“加拉尔霍恩内外的手段都要用上，这回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寻找合适的代理人。”
“明智的选择。”罗根看上去早有准备，他旋即为麦克尼尔提供了几个合适的目的地。这些殖民卫星之中，有的处于加拉尔霍恩控制下，有的则处在提瓦兹控制下。“……我建议咱们去【霸权-2】（Hegemony-2）人造殖民卫星。提瓦兹和加拉尔霍恩在那里的影响力比较平衡，而且我前些日子刚好和那里的人贩子接触过。”
“哦？”麦克尼尔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声感慨，“猜到我会在不久之后去购买绝卖人？”
“只是个小调查，通过确认提瓦兹内部人员对绝卖人的态度——个人情绪和理性决策两方面——来判断他们可能和谁结盟。”罗根连忙补充说，自己可做不到预测麦克尼尔的想法，“准备好了就出发吧，得让大家都知道战略室的王牌也是个会去购买绝卖人的性情中人。千万别做当场把商品放走这种蠢事。”
麦克尼尔觉得罗根有点小题大做了，他还不至于在关键场合被自己的个人好恶支配身心。两人离开办公楼，乘车前往太空港，又在太空港乘坐客运飞船前往他们的目的地。【霸权-2】是一座相当小的殖民卫星，上次统计的常住人口只有几万人——如果考虑到绝卖人，恐怕不止这个数字，但众所周知绝卖人是不会被纳入和【人】这一概念有关的统计之中的。
当这两位穿着白色制服、披着头蓬、腰间悬挂着礼仪用佩剑的青年军官出现在交易市场外时，从他们的服装配色上认出他们来自加拉尔霍恩地球总部的工作人员立即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交易市场中比较活跃的商人。长期盘踞在此地并且和宇宙海盗们关系良好的地头蛇当然听说过有地球总部派遣的加拉尔霍恩军官抵达木星圈一事，他们对于麦克尼尔和罗根的到来并不怎么意外。没有哪个加拉尔霍恩军官能够免俗，就连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七星家族背地里必定也暗藏着许多龌龊的勾当。
“我以为这里会有……许多绝卖人被关在笼子里等待着买家。”麦克尼尔意外地没有在交易中心看到许多等待出售的绝卖人，这里有的只是忙碌的商人们以及那些勤快地充当服务人员的绝卖人。如果没有罗根的提醒，麦克尼尔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体面的金银饰品店而不是人贩子交易中心。“内部装修倒是不错，大理石纹理对我的视力比较友好。”
“该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戴着耳机的罗根对麦克尼尔说，他找好的商人就在二楼等待着，对方以旗下商品种类繁多而闻名，“要是可怜他们，多买几百个也无所谓。我们的预算很充足。”
“你多虑了，我对当奴隶主没有任何兴趣。”
等到旁人投来的好奇目光不再那么密集后，麦克尼尔才放心地迈开步子，尝试着接近穿梭在人群中的那些绝卖人。绝卖人和人类仅一词之差，命运则天差地别。这些身上有着醒目红色条纹印记的奴隶们，有的生来就成了奴隶，有些则是因意外而被他人变卖为奴隶的。四大经济圈的经济学家们普遍认为，比起那种依赖特定族群而世代相传的旧奴隶制，现存的绝卖人制度可以确保奴隶群体随时得到高素质人口补充、避免奴隶群体因几乎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教育而失去用武之地。
其结果则是市场上可能出现有着各种肤色的绝卖人。麦克尼尔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白人沦为奴隶，不过此时的他并不会仅仅因为肤色就对那些负责充当人肉雕塑的家伙产生些同情。值得他同情的人太多了，而同情无法改变任何现状。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斗篷被人拽了一下。兴致不高的青年军官回过头，只见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头、双手端着摆放有各类饮品的盘子的白人孩子有些跃跃欲试地看着自己。他稍微板起了脸，那期待的眼神就转为惊恐了。
“……刚才，你用的是哪一只手呢？”麦克尼尔说着，把右手搭在了佩剑的剑柄上。这款佩剑并不适合在真正的战斗中使用，但它仍然是能够置人于死地的武器。“给你10秒思考时间，我的耐心很有限。”
此话一出，旁边的其他绝卖人和商人、顾客们迅速躲开了，免得自己稍后被鲜血溅了满身。很快，场地中间空出了一块圆形空地，旁边则挤满了想要看热闹的热心市民。终于察觉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的绝卖人孩子嚎啕大哭，却仍然没丢掉手中的盘子。
双方僵持了片刻，交易中心的保安很快抵达了现场，并试图说服麦克尼尔放弃报复行为。满头大汗的保安们对麦克尼尔解释说，这些服务于企业的绝卖人终究也还是企业的财产（虽然有些并不怎么值钱），而任何长期从事绝卖人交易生意的人贩子都承受不起整日被贵客摧毁商品的损失。又过了几分钟，一名看上去像是经理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麦克尼尔身旁，希望可以用把犯了错的公司财产赔偿给麦克尼尔的方式解决这次的冲突。
“这才像话。”麦克尼尔没有犹豫，立即同意和解，“其实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意……商业活动关乎到文明兴衰嘛。”
其他保安一拥而上，把那孩子带走了。知道没有热闹可看的人群自行散去，而麦克尼尔则和罗根步行前往二楼。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在交易中心里看到任何机器人服务设施，一切服务工作都由绝卖人来完成（其中似乎也包括少许正规雇员）。这也是加拉尔霍恩所塑造出的当今世界之中一项重要的传统，【厄祭战争】之后的人类已经对许多能够自主运行的机械产生了畏惧。起先被加拉尔霍恩用于排除隐患的紧急措施，不久之后便常态化并在接下来的300多年里变本加厉。如今，就连使用机械义肢都成为了会被他人斥为非人的不道德之举。
和移风易俗有关的念头只在麦克尼尔的脑海里停留了几秒，他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社会运动家。进入二楼的两人找到了一间装饰朴素的大厅，这里就是【霸权】殖民卫星群数一数二的人贩子、在整个木星圈也称得上大名鼎鼎的乔治·牛顿（GeorgeNewton）平时的办公地点。
“欢迎，麦克尼尔少尉、谢菲尔德少尉。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负责具体的交易工作了，不过我想……和你们做一笔生意在这里是极具标志性的划算交易。”乔治·牛顿是个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材较为瘦弱，身上布满烧伤后留下的伤疤，其中一部分延伸到了脖子和手腕的伤痕使得麦克尼尔相信了罗根进门之前和他说的那些秘密。“这是货物清单，请核对一下。”
乔治·牛顿能够成为木星圈的头号人贩子之一，靠的正是商品类型广泛，可谓男女老少无所不有、能够满足买家的大部分需求。麦克尼尔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罗根手中的平板电脑，见罗根已经根据他们所需的人员类型拟定好了类别，不禁对罗根此前达成的交易内容产生了些许怀疑。
“现在我知道您为什么能在木星圈把生意做得这么好了。能够从事财务和金融工作、法律工作的绝卖人，在其他地方可买不到。”麦克尼尔说的是真心话，因为绝卖人的另一个主要去向终点是战场：雇佣兵企业和宇宙海盗都很喜欢绝卖人。相比之下，【多才多艺】的绝卖人就显得有些稀缺了。“木星这地方很偏僻，您的货源主要是——”
“商业机密。”乔治·牛顿绝口不谈自己的企业中负责出售绝卖人的相关业务部门是从哪搞来那么多绝卖人的，也许各种稀奇古怪的客运飞船失踪事件能够代替他解答麦克尼尔心中的部分疑问，“来找我们谈生意的客户，主要也是被我们的特色吸引而来，这对我们有好处也有坏处。所以，假如我们在传统业务方面做得有些不够，也请你们多加体谅。”
这才是麦克尼尔起初考虑要购买一些绝卖人的理由。如今加拉尔霍恩治下的秩序开始松动，而许多加拉尔霍恩贵族都培养了只归其家族或个人控制的私人部队，这自然是麦克尼尔不能忽视的。他不想和自己的潜在敌人打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早日建造自己的私人部队或许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话说回来，那些专门出售或培养并出售士兵型绝卖人的人贩子们近期的生意很是火爆，火星上的许多雇佣兵企业都在大肆收购绝卖人，其中有不少商品还都是未成年人。没法去和雇佣兵企业争抢商品而且也没准备那么多流动资金的麦克尼尔不能不谨慎地考虑他以后向天西贤治还债的前景，无法建立一支大规模私人军队的他打算先找来几个可靠的打手，再让这些人以后充当他在加拉尔霍恩鞭长莫及之处的耳目。
“都是曾经在雇佣兵企业就业过的，从这些人的履历上来看……我们暂时不必担心他们的能力问题。”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罗根以相当快的速度完成了对绝卖人资料的审阅，并交给麦克尼尔重新审核。其实麦克尼尔关注的只有战斗人员部分，但他们两人此时还无从查证乔治·牛顿提供的背景资料是否属实。“回地球之后让他们试着去接受加拉尔霍恩MS驾驶员资格证考试，看看实际成色。”
“还有其他方面的评估，这事交给……这个人的售价是不是过高了？”麦克尼尔在核对数字时发现其中一名分类属于战斗人员的绝卖人的售价竟然是其他同类的五倍以上，但他却没有在此人的履历记录中找到能支撑该售价的证据。“牛顿先生，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这上面展示的履历并不完整。他以前杀死过几个主人，又在我们这里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乔治·牛顿没有丝毫犹豫地说，这售价很公平，而且还是他照顾手下的产物，“如果你认为他太危险，也可以把他排除在外。”
“杀死过好几个主人的绝卖人居然没有被私下处决或是丢在太空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听上去像童话故事。”麦克尼尔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心想此事多半有点蹊跷，“难不成是因为他算一棵摇钱树？”
“这人以前是地下MS格斗竞技场的一把好手。”乔治·牛顿点了点头，认可了麦克尼尔的猜想，“举办那些赛事的家伙可不管选手有没有杀人。一个多次逃跑的绝卖人反而可以成为看点。”
“所以您并没有把这些也记录在其中。”麦克尼尔又看了罗根一眼，后者已经重新戴上了墨镜，“一个仅仅比其他人多了点打架斗殴经验、越狱经验的家伙，售价会高出这么多，嗯？我想见他一面。”
乔治·牛顿从来不害怕验货，他对麦克尼尔和罗根说，永远有一部分商品会被留在交易中心地下的仓库里等待一时兴起的买家前去看货。于是，麦克尼尔又和罗根一同前往地下，他们并不介意多花些时间去关注绝卖人之中过往经历丰富的不幸者。距离危机全面爆发还有一段时间，在那之前他们仍然有机会做准备。
和光鲜亮丽的地表相比，交易中心的地下部分足以使得麦克尼尔联想起关塔那摩。这里比他见过的绝大部分监狱都更加符合监狱一词在许多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阴冷潮湿，漆黑一片，而且还分外地拥挤。
“不要被表象蒙蔽了。我们承担不起短期内货物大量报废的损失，平时的情况并不像今天这样……拥挤。”乔治·牛顿得意洋洋地对麦克尼尔说，他和本地的其他同行还不至于做出在只能容纳10个人站立的房间里一口气塞进50个人这种事。“你听，他们都很安静，这说明他们的心情很不错。能被你们看上，那就是他们走运了。”
在乔治·牛顿的带领下，麦克尼尔和罗根来到了第一仓库区角落里的其中一间【牢房】外，这里只关押着一名绝卖人。如果说特殊待遇是根据商品价值和危险性而给出的，也许管理人员并没有做错什么。
许多自小沦为奴隶的绝卖人即便在成年之后也较为瘦小，这和他们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普遍不佳的生活状况有直接关系。麦克尼尔所见到的这家伙则截然不同：两米有余的身高使得他在气势上足以压倒许多买家，而右臂的机械义肢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凶相。面对着又一批前来参观的顾客，披头散发的绝卖人不屑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而后继续盘腿打坐。
“那就是接口吗？”罗根看到对方的颈部后方有一块明显的尖锐凸起，“从小成为绝卖人却还能长得这么高，说不定一开始就是被按照特定的路线培养的。”
“尽管如此，一般而言绝卖人除了维持基本生活的必要成本之外几乎不需要任何额外支出。短期来看很划算，长期来看无疑损害了商业健康和经济。”麦克尼尔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心想乔治·牛顿起码还算个体面的人贩子，不然他和罗根一早该在进门的时候被各种异味熏得晕过去了。“……喂，巴特巴亚尔（Batbayar），转过头来看看你的新主人。”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你是在考虑如何找机会杀了我吗？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尽管来试试好了。”麦克尼尔索性故意说了些挑衅的话，“跟我一起回地球吧，那里的舞台比你们这些人在火星圈、木星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所能发挥作用的空间大得多。”
听到这话，名叫巴特巴亚尔（麦克尼尔和罗根再三确认过对方似乎没有姓氏）的绝卖人回过头瞪了麦克尼尔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把脑袋转了回去。站在牢笼外和麦克尼尔一起看货的罗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个曾经杀死过多任主人的家伙可能不是个暴躁易怒的人形战斗机器而是个随时会化身精神病人的哲学家。
“不过，你真打算把他们都带回地球吗？”
“天西在火星有个废品回收站，咱们返航的时候暂时把他们都安置到那里。”麦克尼尔说着，叫罗根和自己一同去附近看看其他绝卖人，他需要对自己即将入手的商品有基本了解，“地球的各方眼线太多了，还是火星方便一些。日后的管理工作最好轮流负责，我们也并不总有机会跑去火星处理具体事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