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将军？”青鸾疑惑地，看着再次远离自己的那本书，问。
“我已经看过了书中的内容，一本刀谱，或者用你的话说，剑谱，这无关紧要。”戚继光自顾自说着，看着台下演练的士兵，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拿着太刀，胁差随身插在腰带上，但没有一样东西，是预备还给青鸾的。
“重要的是，书中记载了倭刀刀法，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关倭刀刀法的倭国原籍。记载地非常完备，内容相当充实，书记官已经帮我翻译了一部分，写得很好。”
“那么，戚将军……”青鸾等待着，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可是仅仅文字，是不够的。”他说，“我曾经试着，仿照倭刀的样式，打造类似的兵器，可这也是不够的。我们的军队，对于敌人的武力，了解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所以……”
“我想请你教我的军队日本刀法。”
“……啊？”
青鸾没反应过来，自己？教？军队？日本刀法？请？
“呃，我……”
“当然，不会让你白干的。俸禄日结一天二两银，按月算已经是八品武官的待遇了。并且，住宿饮食费用全免，在外用钱，只要有收据，全都可以军费报销。”
“不……不是。”
这都开始谈报酬了，虽然的确很让人心动。但是青鸾还是在抵触，“我……我怕我能力不足，没办法……”
“能力？”戚继光看了她一眼，“只要你的武功出众，还需要什么其他的能力吗？”
“嗯……”
“要分武功高下的话，经过比试就知道了，你赢了，他们自然会服你。”
“可……”
“唐青鸾。”戚继光决定使出最后一招，“擅闯军营，可是很重的罪过……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抵消的，就看你怎么办了。”
“……”
软硬皆施，威逼利诱下，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
可是真的不太想做。首先，自己有那个资格去当老师吗？青鸾想，那些士兵，恐怕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另外，觉得自己也不适合待在军营中。
不再适合，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尤其，这里还有旧相识。
可是……她看着戚继光手中的书。是不是自己不答应，他就不会把书还给自己？
“你在犹豫？”戚继光观察他的神情，唐青鸾的一双眼睛，只注视着自己手中的书，完全没有看自己一眼，“是不是不管我怎样分析利害，你都不会听从我的意见。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会协助，只是因为把柄在手，才不愿明说？”
“的确，分析利害，只不过是花言巧语而已。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终究，还是无法令人信服的。并没有触及到最根本，最深层的内心。”他讲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用这种手段逼迫，有些不妥？”
“嗯……没有。”内心的想法被看穿，她有些局促，“我……我只是……”
“我明白，你的心中有顾虑。”他打断青鸾的话，走近，面对面地站着，说，“我也清楚，今天早上的审问，你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你对一些事情有所保留，因为一些问题不愿意说出事实，这一点，我理解，也不会强迫。”
“只是，你说过，你曾经来过这个地方，曾经打算加入我的军队，只是因为一些细节问题没能成功。”戚继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校场上的士兵演练，“我感兴趣的是，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参军？我想，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顾虑吧。”
为什么？
青鸾回忆着，这段回忆，的确像戚继光所说一样，不会有什么顾虑。一年前，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来参军呢？
她开始回忆。
当时，已经完成了那一段旅途。然后，应该做什么，不知道。
听说，最近倭乱又严重了。
倭寇……自己，也算和倭寇有一定联系了吧。自己的身上，就带着两把倭刀，自己的怀里，还揣着日本的书籍。自己的一身武艺，也源自日本的剑法。虽然，那个教授自己武艺的人并不是倭寇，但是……
但是，自己的家人，就是被一个倭寇所杀。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早已习惯了的记忆，再回首，不会有任何波动。
这，会不会就是自己试图参军的原因呢？
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些什么，虽然知道前方有未来，但那未来却一片模糊。自己究竟该去向何方，该走上什么道路，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不如抓住一点细枝末节的联系，任由发展，走一步算一步。这，会不会就是驱使自己行动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戚将军。”她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想的，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一时兴起吗？真是个有趣的理由。”戚继光手指着，远处，那些操练着的士兵们，“你知道，他们都是因为什么缘故，参军的吗？”
“……”这谁知道啊？
“这里的很多人，都是本地附近的矿工，农民出生。”戚继光指着那些士兵说道，“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家庭贫困，所以才来参军。有的是希图建立功业参军。有的希望保家卫国，抵御外敌。有的渴望复仇，有的想要名誉，有的想要金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由。”
“虽然理由不同，但他们一旦参军之后，便有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成为一名军人，成为了军团中的一分子。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部分，共同构筑成一个集体。”
“集体？”
“你知道，集体意味着什么吗？”戚继光问，“你刚刚，也看过我们的集训操练了，感觉，和以往见到的战斗有什么不同？”
“嗯……团结协作？”
“团结协作。”戚继光点点头，“这就是军人和武侠的区别。你曾经，就是独行的侠客，对吧？独自一人行动，独自一人狩猎倭寇，过着自己的生活，远离其他人。有自己独特的武功，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定。军人是没有这些的，但是他们有同伴。”
“唐青鸾，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他转身，面对着自己说，“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也敌不过十人，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而一群人在一起，如果只顾自己，而不管他人，没有团结的概念，那么就算是一万个人，都敌不过一百个人。当然，我可能有些夸大了。”
“但我要说的重点是，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只有加入一个集体，才能够让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好的发挥。你这一年来，独自一人，杀了多少倭寇？”
“嗯……大概，一百人……不到吧。”
“你知道倭寇有多少人吗？”戚继光问，随即又给出答案，“单单是袭击浙江一带的倭寇，就有一万人之多，更不用说山东，福建，杭州，江苏……临海一带，时时都有倭寇侵袭，但是去年的记录，就有超过十万人。而你这一年间，消灭的敌人数量，才一百。”
“一百和十万，之间的差距，也不需要我多言了。”戚继光再次指向操练着的士兵，“你知道，他们到现在为止，杀了多少倭寇吗？”
“呃……”
“一个都没有。”他摇摇头，再次自己给出答案，“从我征兵，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些士兵，一次仗都没有打过，一个倭寇都没有见到过。他们对于敌人一无所知，对于倭寇，日本刀法，一无所知。”
“但是，你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如果，你将剑法教授给这些军人，他们日后上阵，面对倭寇，会有更大的胜算。能够斩杀更多的敌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有你做他们的教练，传授给他们技艺，他们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戚继光指着青鸾，“是你让这些人成为了更加优秀的士兵。”
“……我？”青鸾盯着指向自己的手指。再看看台下，那些士兵。他们组成整齐的行列，两千余人，极有秩序地运动着，操练着。看着眼前此景，不由得幻想……
那一千多人，手持长刀，步法，身姿，动作，整齐划一，跟随着领头的教师，做着规范的动作。日后，他们便会走上战场，同样会挥舞着长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会抗击侵犯疆土的敌人，会用这特别的刀法，这特别的刀，完成军人的使命。这一切，都出自一人，出自教导他们的那个教师。
而那个人，就是自己。
……这个场面，想起来，还真是挺让人激动的。
然而……
“然而，戚将军。”青鸾从刚刚的幻想中回过神来，眼下，还有更加现实的问题，“我想，我真的很不习惯……军队的生活。我不知道——”
“那种小事，完全可以随你意思。”戚继光打断她的话，“我可以给予你一些特别的安排，尊重你的个人意志。就算是交换的筹码，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但是……”
“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有所顾虑。”再次打断，“终究，你还是无法信任集体，还是更愿意过独自一人的生活，对不对？”
“……我想，是的。”
“那么，这独自生活的一年，过得怎么样？”
……
过得怎么样？还不是吃饱了上顿没下顿，时刻面对着危险，面对着敌人。时刻受到攻击，受到怀疑，受到误解而已。所有的苦闷，都埋在心底，所有的回忆，都封存起来罢了。至少，自己还拥有自己。
“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戚继光看透他的沉默，继续说起来，“我希望招募你，不仅仅是为我的军队着想，也是为你着想。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因为孤独，才会迷茫，才会不知道未来的方向，是吧？”
是吗？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试着融入这个集体，给自己，也是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
“或许以后的道路不会那么难走，或许会更加宽阔？未来会更加明确？”
未来？未来？
“我……”她又犹豫了，想要反驳，但是，不知，该不该反驳，“我想……试一试，也无妨。”
“你是说，你同意做教师了？”
教师……是呀，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个人也想做个教师的，并且也确实做到了。
也许自己也可以的。
“嗯。”
“好。”戚继光面带微笑，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书本，递了过来，“书，可以还给你了。”
青鸾看着书本。伸手，想要拿回，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戚将军，书就先放在你这里吧。”她也跟着微笑，“作为我留在这里的凭证。谁知道，也许明天我就改变主意了呢？”
“哈哈哈……好吧。”戚继光笑了起来，将书收回怀里，伸手握住青鸾的胳膊，带着他走下将台，“来，我们去校场。”
“去……干吗啊？”
“上你的第一堂课。”
是啊，我的第一课。
青鸾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第一次感觉有些激动，自己的人生，独行的人生道路。或许就从现在开始，从这第一堂课开始，就再也不一样了。
曾经，向着远方未知的方向前行了很久，但终于，在这里，一直被迷雾笼罩的路开始变得清晰了。
自己终于，找到了前方的道路。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或许真的能够看到未来。
“拿着你的刀。”戚继光的话打断她的遐想，将太刀递给他。
“为……为什么？”
“第一堂课，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不知道。”
“等下你就知道了。”
校场上的士兵，依旧在一丝不苟地练习，认真地，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身影，朝他们走来。
“停，暂停练习。”操练鸳鸯阵的队伍中，一位负责指挥的队长下达命令，“全部暂停练习，原地活动。”
“什么情况？”卓五通手持藤牌，询问身边拿着狼筅的庄无生，“嗯，戚将军朝这边过来了，还有……”
“还有小混蛋。”小庄接过他的话，看到跟在戚继光身后的那个青色的身影，“来这里干嘛啊？”
“你们，有没有人认为自己武功很好的？”
戚继光发问，声音洪亮，这数十人，都听见了，“有没有认为，自己的武功，足够好，足够剿灭倭寇，保家卫国，担起一份军人的责任的？”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心中，都是同样的答案，肯定的答案。但没有人回答，都等待着戚继光接下来的话。
“这位是唐教师。”他伸手，向大家示意站在身后，非常紧张，局促地抱着太刀的唐青鸾，“唐教师虽然是汉人，但是精通倭国刀法，你们有没有人觉得，可以和唐教师切磋一番武艺？”
所以，第一堂课，就是要展示自己的武艺吗？青鸾想，和一个人较量一下，给大家看看自己水平，嗯，没什么问题。
作为自己通向未来道路上的第一堂课，很好。
“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所学的刀法，棍法，枪法，剑法，拳法……认为自己的武功，能够胜过唐教师的倭国刀法，日后也同样能够胜过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面对那些倭寇。如果有人这样想，请站出来，同唐教师比试一番！”
戚继光大声喊着，激励面前这群凶悍，勇猛的士兵，这些自己的士兵，“如果有人愿意同唐教师比试，请举手示意！”
一时间，不只是眼前这支小队，几乎整个校场，一片寂静，两千多人，一大半都暂停了训练，向这个角落望去。听着戚继光的问题，观察着这个陌生的身着青衣，手持倭刀的少年。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举起了手，但不知为什么，没有人真正这样做。
然后，一只手高高举起，所有人都看见了。
“我。”
庄无生的右手笔直地举着，一脸阴沉的表情，看着唐青鸾，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我愿意和这位唐教师比划比划。”
我已经找到了前方的道路。我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从这第一堂课开始，走到属于我的未来，一定会的。青鸾微笑着，充满自信的阳光微笑。
一定会找到我的未来，如果能活过今天的话，一定能找到。
“比试半个时辰后开始！”戚继光喊道。